摇号入学就能实现教育公平吗?
为什么罗尔斯认为社会应该在公平即公正三原则的框架下,根据个人无法选择的出身进行倾斜呢?这要从著名的 “罗尔斯面纱”(veil of ignorance,也被译为模糊面纱原则或无知之幕)说起。
如果说经济学理论通常建立在 “经济人”(homo economicus)假设之上,罗尔斯正义论的基本假设则是 “道德人”(moral person)。
参与制订公平原则的道德人有三大特征:有正义感;了解自己的基本需要;并且被罗尔斯面纱笼罩。
罗尔斯面纱的作用,是模糊道德人的视野,让他们无法在做出道德判断前事先知晓自己的出身,从而消除自利偏差。道德人并非利他主义者,但他们是理性的,即要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他们也没有嫉妒心,在自己基本需要得到满足的前提下,不在乎别人的得失多寡。
罗尔斯认为,罗尔斯面纱笼罩之下的道德人,会视公平即公正三原则为最优方案。由于人人都可能是社会最弱势群体,在保证个人自由和机会均等的前提下,最大化弱势群体的利益也和自己的期望收益息息相关,所谓给人方便,自己方便。
摇号公平吗?
以罗尔斯主义为理论指导,现在回到我们关注的核心问题:摇号公平吗?
由于教育有二元性,回答这个问题需要首先给教育机构定性,判定它提供的是基本需求还是稀缺位置。按照正义论,前者适用差别原则,而后者适用机会均等原则。
把大学(特别是中国的 “985” “211” 或者现在的 “双一流”,美国的 “常青藤大学”)算成稀缺位置大概不会有太多争议,原因有三。首先,无论中美,高等教育都不属于公立义务教育范畴。其次,两国成年人中的大多数,并没有本科及其以上学历 [4]。其三,美国最高法院曾在2003年著名的 Gratz v. Bollinger 一案中判定,密歇根大学在录取中直接给少数族裔统一加20分 [5] 的做法违宪。通常的解读是,按族裔无差别加分既违背了机会均等原则,也不符合平权法案的要求 [6]。既然适用机会均等,那高校入学名额算是稀缺位置。
对高中的界定,中美则颇有不同。中国是九年制义务教育,而美国是K-12(一共13年)公立教育。因此,中国确定无疑地把进入高中,尤其重点高中的学习机会,作为稀缺位置对待,并适用择优录取、机会均等原则。美国的情况要复杂一些,但从义务教育覆盖高中来看,它对高中的定位,无疑是获得上大学或者去工作的资格。美国大部分的郊区,因为人口密度关系,一个学区往往只有一所公立高中,因此一旦在某学区买房或者租房,自然按学区就近入学,不存在择校问题。但是美国大城市也有庞大的学区。比如第三大的芝加哥学区,有三十多万学生,两万多老师,光高中就一百多。这样的学区,往往会有所谓的重点高中(selective school)对全学区的学生开放录取,根据考试成绩选优。前面提到旧金山的Lowell高中,就是这样的学校。
但是如果高中教育本身是基本需求,重点高中的存在能满足罗尔斯差别原则,即保证最弱势的群体利益最大化吗?说得更直白些,给学区里聪明勤奋的孩子创造更好的学习环境,让他们有更好的前途,符合学区里其他孩子的利益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因社会不同,国情不同,甚至同一国家内地区的发展水平不同而变化。在美国,对它的争论在可预见的将来还会持续下去。我个人认为,在那些因为集中了各种优质公共资源,事实上已经变成了稀缺位置的重点高中,把录取政策简单粗暴地改为摇号入学,无疑违背了机会均等的原则,公平二字无从说起。
初中的问题其实并不复杂:在中美它都被义务教育覆盖,定位为基本需求,功能是获得接受高一级教育的资质。但是,中国在本轮教改之前,是默许公立初中在一定程度上择优录取的。
允许初中择优带来两个问题。
其一,名校择优是个自证预言(self-fulfilling prophecy)。把自己包装成名校、成功吸引到第一批好学生的初中,毕业生学业会更出色,而这又会作为名校培养优生的证据,吸引更多好生源加盟和社会资源投入,进一步抬高入学门槛。某种程度上,这是典型的人为制造内卷,把优质教育资源强行集中,把基本需求炒作成稀缺位置。
其二,基本需求的分配适用差别原则,而非机会均等原则。在初中阶段择优录取,跟前面讨论的美国重点高中一样,无法保证最弱势群体利益的最大化。由于初中学生年纪更小,学习的内容更基础,通过集中优生打造更好的学习环境,从而最大化其他孩子的利益这种逻辑,似乎更缺乏说服力。更大的可能,是弱势家庭因为在小学阶段缺乏投入,孩子很难在小升初脱颖而出,错失享受优质教育资源的机会。
如果社会形成共识,判定设置重点初中严重背离初中教育满足基本需要的定位,则通过摇号的方式斩断产生重点初中的正反馈机制,虽然并不完满,却不失为一种行之有效的休克疗法。但是,这样做的结果,仍会引发家长对教育政策背离机会均等原则的质疑,在重点初中的概念已在事实上或者想象中固化的城市里尤其如此。
更重要的是,摇号最理想的结果无非是公共教育资源平均分配,让所有学校的教学质量几乎无差别。但是,如果摇号只是把学生随机混合,那不仅不能保证资源对弱势学生倾斜,反而可能会付出总体教育质量下降,人人受损的代价。
如何实现教育公平?
综上所述,实现教育公平不能寄望于摇号这一 “清晰简单” 的解决方案。正解是什么呢?
本人并非教育专业出身,并不敢越俎代庖。但是沿着上文讨论的思路,下面几点动议或可启发思路,助益讨论。
1. 统一社会对教育二元性的认识,从基本需求和稀缺位置的角度,划定每一级教育机构的属性。初中阶段应适用差别原则,而非机会均等原则。这意味着,我们应该坚定地对在初中阶段实施择优录取说不。
2. 正视出身对学业成就的影响,根据个人禀赋因材施教。一个方案是在同一学校内部实行多轨制,按照学生的认知能力设置课程难度和进度。美国一些公立学校系统在这一点上的经验也许值得借鉴。我执教的西北大学所在地Evanston高中,有一班学生从12年级起(相当于国内高三)开始上数学分析课程,由西北大学数学系的老师授课。而数学分析已经超出了四年制高校很多工科专业对数学的最高要求。当然,12年级开始上数学分析的孩子,在初二的时候上的数学课可能就已经比其他孩子超前很多了。多轨制的一大好处是可以根据需要对在慢轨道上的学生倾斜资源。更重要的是,它提倡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学校无优劣,这种理念可以帮助我们抵抗对名校光环的向往,抹掉 “烂校” 投射的心理阴影。
3. 贯彻执行差别原则,真正以弱势群体的利益最大化为社会共同目标。这不局限于公共教育资源的公平分配,也包括稀缺位置的分配,以及由此带来的社会经济地位上的差异。通过社会干预(如转移支付)合理调节不同行业、工作岗位之间实际收入的差异,保障弱势群体的权益,才是平抑内卷,为教育减负的真正利器。
诺奖得主、经济学家 Amartya Sen 提醒我们,择优里 “优” 这个东西,“不仅起源是随机的,就连它被认定为 ‘优’ 这一点上都是随机的” [7]。
每个时代的成功人士,大抵是当时社会的组织形态,正好把他们基因里强势的部分当做 “优” 来选拔和奖励了。也正因为如此,美国作家 Madeline L’Engle 才告诫小朋友们,“有天赋没啥了不起。关键看你怎么用它。” [8]
承认 “优” 跟幸运的关系,那些因为平权法案而一怒把哈佛耶鲁告上法庭的学霸们,才能不去苦苦追问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9]。
承认 “优” 跟幸运的关系,我们才能摆脱对优的执念,支持社会资源向 “次优” 和 “不优” 的人们倾斜,关注他们的际遇,保障他们的福祉。
承认 “优” 跟幸运的关系,我们才能轻装出发,戴好罗尔斯面纱,去营造公正的社会。而只有在公正的社会里,才会有真正的教育公平。
注释:
1. 指华裔在这所高中的学生中比例超过一半,但在旧金山市人口中的比例却仅为三分之一。
2. Lowell 高中在录取政策上的激烈斗争媒体有广泛报道,例如 https://www.sfchronicle.com/sf/article/Big-votes-on-Lowell-and-Washington-mural-before-17259285.php。
3. 英文原文为,“The value to me of my education - the satisfaction I derive from it - depends upon how much education the man ahead of me in the job line has.”
4. 资料显示超过五分之三的美国成年人和大约五分之四的中国成年人没有本科学历。
5. 资料显示密歇根大学在那时使用积分制录取。100分保证录取,而SAT满分只算12 分。
6. 按照人口中各族裔的比例来确定大学入学名额(所谓的Racial quota)违反美国宪法精神,也违背平权法案(Affirmative Action)的精神。
7. 英文原文为,‘Merit is a bit of an accident not only in its origin, but also in its being treated as merit’,见 Amartya Sen的名著 On Economic Inequality.
8. 英文原文为,“But of course we can’t take any credit for our talents. It’s how we use them that counts.” 见Madeline L’Engle发表于1960年代的A Wrinkle in Time.
9. 关于华裔在美国名校录取中受歧视这个问题,美国华人中分歧很大,此处不展开讨论。从族裔平衡的角度出发分配稀缺位置,至少从公平即公正三原则来看,是站不住脚的。至于应不应该诉诸法律手段,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个人以为,“能诉诸法律手段”不代表“应该”(can does not imply ought)。法学里好像有条定律是‘应该意味着能’(ought implies can);它的逆命题显然是不成立的。另外,涉及到这类问题的时候,我总是会忍不住想起R.J. Palacio 在《奇迹》(Wonder)里写下的箴言:当你必须在正确和善良间选择时,请选择善良。“When given the choice from being right and being kind, CHOOSE KIND”。
聂宇, 四川富顺人。1994年进入清华大学学习土木工程。99年毕业后出国留学,先后在新加坡国立大学及美国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获得交通系统工程硕士、博士学位。2006年起在美国西北大学土木与环境工程系执教,2017年晋升正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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